情感家园梁鸿：土地的黄昏

　　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作家被为是“生不逢时”的一代。上有风头长健的“50后”“60后”严肃作家的经典化，下有备受追捧的“80后”偶像作家的市场化挤压，“70后”作家长期以来是被阅读忽略的沉默一群。但随时间而来的，是力量的积攒和热能的爆发，一个个单独的作家以创作实绩日渐醒目地浮出中国纯文学水面，无论其艺术追求还是现实态度，都显示出不同于其他代际作家的强烈特征。从本期开始，本版将陆续对一系列“70后”代表性作家予以评介，以飨读者。

　　梁鸿，1973年出生于河南穰县，作家，文学评论家，中国青年学院中文系教授。著有非虚构作品《中国在梁庄》、《出梁庄记》，评论著作《外省笔记：20世纪河南文学》和《灵光的消逝：当代文学叙事美学的嬗变》等。

　　2010年，梁鸿在回到故乡河南穰县梁庄长住了五个月之后，用县志、调查和实录方式完成了《中国在梁庄》；2013年，她对走出乡村到中国各地打工的梁庄人进行追踪采访，写出了《出梁庄记》。两部“梁庄”，既凝结着“梁庄的女儿”在“归去来”中对于故乡和故乡人现状充满忧思与乡愁的书写，也包含着她作为一个知识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日益严重的乡村问题、城乡对峙和“人”之等问题的深入思考。《中国在梁庄》：由外而内的观察与记录在《中国在梁庄》中，梁鸿通过梁庄人朴实的叙述，向我们展现了一幅令人痛惜的乡村画面。首先是外部力量导致的失衡——1970年代中后期以来建起的砖厂恶化了土地生态，化工厂废水排到清澈的河流里，散发出让人窒息的刺鼻味儿。随着经济状况的变化，老屋不再住人，到处是残垣断壁荒草杂木，倒塌的房屋和院子成了废墟，代之而起的是平直的公、新的生活场与聚居群落，它们着财富、与阶层的分野，与受伤的乡村共同改写着乡土中国的内在肌理与生命根系。在叙述已成废墟的故乡时，梁鸿融入了“原乡少女梁鸿”的抒情视角。她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无忧的童年和少年岁月，这片土地寄寓着她的天真情愫与美好回忆。而现在，她只能面对已然破碎污损的家园，默默地再一次承受与故土分离或许是永别的痛苦。土地的黄昏正在逼近。当土地不能再为农民提供的基本条件与情感慰藉时，大多数人选择了进城打工，这对于乡村原本完整融洽的家庭和家族结构造成了巨大冲击。梁鸿通过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展现了夫妻分离、父母孩子分离、老幼留守的乡村现状和问题：那个82岁老太的优秀沉默的王家少年，隔代教育的经济与感情问题，被改成养猪场的梁庄小学，都成为乡村裸露的巨大“伤疤”。更为重要的是，随着差距和生态恶化，乡土中国内在的淳厚、守正、公义、家族伦理都遭到了。中国乡村传统的“熟人”社会历来是封闭的，这使它在得以保存安如磐石的格局的同时，也拥有强大的修复的内在逻辑和在枯淡生活中循环往复的力量。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20世纪中国乡村在无数次土地运动、战争和之后能够“疗伤”和“复原”。但是现在，这些伤口和溃败处流着泪淌着血，再也难以愈合，这才是梁鸿最为哀痛和不忍目睹的。这种展示本身就构成了结实有力的。《出梁庄记》：由内而外地“看见”和“说出”如果说《中国在梁庄》是一种“由外而内”的观察与记录的话，那么，《出梁庄记》则“由内而外”地通过讲述梁庄人对故乡的离别和“放弃”表明，这是一种更为隐蔽的乡村危机，在这片土地上安恬生活了千年的人们现在出走，孤悬于“非故乡”的所在，用仅有的体力挣得活命的时日。比起第一代打工者，第二代、第三代打工者连乡村的记忆与念想都不会再有，这是梁鸿在过程中深切体会到的无可奈何的代际变迁。这才是真正的“土地的黄昏”：大地的“人”已经撤离。为了写作《出梁庄记》，梁鸿走访了、青岛、南阳、、深圳等地的梁庄人，他们所从事的工作都是又脏又累甚至有生命的工作。随着她对万国、光亮叔、恒武、梁磊、小柱、金、李秀中、丁建设、云姐、小海、黑女儿等具体的“人”的描述，一个个“黑洞”展现在我们眼前：因南水北调的利益补偿而亲人不愿认尸、校油泵的奔波与辛苦、富士康重复劳作的“机器人”、翻砂厂电镀厂的剧毒、三轮车夫的“羞耻”与“”、少年们的匆促相亲和利益交换、异乡者被秘密迅疾地千里送回故乡……梁庄人就在这样“非现代”、“更农村”的里辛苦、劳作、沉没，他们作为个体的俗世欢乐与被这种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本身所抹杀。当梁鸿和梁庄人一样置身于这些“黑洞”中时，她一方面为那些被损毁的鲜活生命感到悲伤和凌割血肉的疼痛，另一方面她要用手拨开时代的“废墟”，将激烈的情绪为具有现场感的客观实存，让这些在光鲜亮丽的现代化表层下的边料暗角被“说出”，被“看见”。这是梁庄，也是我们的村庄。向的来处敞开关于中国乡村现状和农民工调查近年来颇引人关注，如陈桂棣和春桃的《中国农民调查》、曹锦清的《黄河边的中国》、张彤禾的《打工女孩》、丁燕的《工厂女孩》等。除了郑小琼的《女工记》，它们几乎都是作为“外来者”的客观调查与叙述。与之不同的是，梁鸿本来就是“梁庄的女儿”，即使客寓他乡，她依然与生俱来地与梁庄同在。这一次，她带着记忆与痛惜将自己重新放回梁庄，以带着体恤暖意与思想光泽的文字写出了她之所“见”，也无比诚实地写出了自己在这一过程中生出的嫌恶、厌倦、逃避和冷漠。这种省视与呈现尤为可贵，它是对中国现代知识面对乡村一贯的“俯视”与“启蒙”姿态的矫正，表明她是梁庄的一，她与梁庄人有着与共的“生命体征”。在这里，梁鸿向着的来处和“梁庄”敞开，也向着与思想的世界最大限度地敞开。黄昏渐近，“黑夜”将临。在无际的昏黑里，心软的梁鸿还是为我们拨亮了一线星光：《中国在梁庄》中外表害羞、内心辽阔的巧玉，《出梁庄记》中清贫淡然、对世界有着自己清明智慧理解与阐释的贤义，拿出十分之一财产到汶川赈灾的万敏，还有在两部《梁庄》中担当“引导者”与“回答者”的父亲，他们凭借着在与变化无常中悟得的朴素以及划定的边界，活出了超越“梁庄”、甚至是超越“乡土中国”的景致，这使“梁庄”在满目疮痍中还能葆有爱、温情与。这也许是梁鸿痛切“乡愁”得以可能的情感支撑，也是她将哀痛和忧伤为“对抗遗忘”的最好证词。作者：曹霞，青年文学评论家，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